梅雨季節(jié)的松山郡，總在午后降下細碎的銀子。老張頭蹲在酒壚后面刮青瓷碗，刮出一串冰涼的聲響。我卻聽見屋檐角那只泥壺在喊話，它說桃樹開了五次，茅屋就該露面了。
一、桃林深處的暗門松山郡東南角是片亂墳崗子，磚垛上趴著青苔，石人攥著斷戟。掀開第三塊刻著烏龜?shù)哪贡?，地下蟄伏著半截青灰色的腰刀。這刀鞘上的銅環(huán)銹得發(fā)綠，摸準了能掰成兩截——得趁日落前，銅環(huán)會跟夕陽一樣化成灰。
帶著這半拉刀鞘去酒壚，老張頭醉醺醺地往你腳背上潑酒，忽然伸出指甲縫全是茶垢的手指，指著街邊那堆爛家具。爛床架子上卡著塊霉磚，掀開就是條窄道，空氣里浮著燒紙灰子的氣味。
二、茅屋里的規(guī)矩踏上木板梯子會踩到機關，頭頂突然墜下銅錢串子，臉蛋被抽得生疼。這時節(jié)千萬別摸墻上的葫蘆，那些瓤子里裝著迷魂藥，去年有人進去半個月沒出來，嫡親侄子在墻根給他立了塊無字碑。
倒是灶臺上的鐵鍋能碰——往里添七根干樹枝，冒出的煙氣能把糊墻的窗紙染成桃色。窗欞外原本長著雜草，這陣子會拱出幾枝帶露水的山桃，汁水把手指洇得跟染了蔻丹似的。
三、夜半敲門三聲響茅屋西廂有一扇方格窗，比巴掌大不了多少。逢著月全食的夜晚湊近看，窗欞第三根榫卯缺了半截。用袖子裹著手指伸進去，能摸到枚銅鑰匙。這鑰匙能開松山郡外頭那座破廟，廟門框子上掛著五只鐵鈴鐺，碰響剛好七聲。
五更天去桃林里找老樹樁，樁眼子淌著黑色的水。往里頭撳三下，地面會拱出塊溫熱的石板，踩上去牙齦會發(fā)酸。這時候回頭——茅屋檐角倒掛著條青灰布簾子，風掀起時露出簾后那張描金花的八仙桌。
四、墻縫里的秘密桌上擱著只掐絲琺瑯罐，罐蓋兒里鑲著銅錢孔。往里頭扔十枚梅花銅錢，罐底會滲出墨汁，順著罐沿子淌進墻縫。這墨汁浸透磚頭要等七天，墻面會顯出歪歪扭扭的字：「討飯的不打秋風，串門的帶著酒?！?/p>
這時節(jié)再回頭，窗外桃枝子正往屋子里鉆，綠萼上粘著去年的花瓣，活像老太婆頂著亂蓬蓬的假發(fā)。門把手是根柳樹根子，轉(zhuǎn)時要掐著手指關節(jié)，不然會扯出幾只半透明的蟬蛻，沾在皮膚上奇癢。
五、老物件的來路屋子正中掛幅水墨山水，畫里的山峰頂著棉花糖。拿火折子在畫框右下角來回劃五次，框子會彈出機關。里頭整整齊齊碼著幾樣東西：染紅指甲的鳳仙花根子，銅鎖頭上的銼刀印，還有張被油漬浸透的賬單。
賬單上記著「欠割麥鐮刀一把」，這茬子麥子早割完了。老賬房在賬簿邊空白處畫了只獠牙狐貍，爪子里攥著塊跟銅錢一般大的瑪瑙。夜里來得很靜，靜得能聽見木板老到咔咔響的聲音。
六、過期的邀約床頭柜抽屜有兩枚五角錢，一枚是真的，一枚是鋁的。鋁幣背面壓著葵花圖，擱在舌尖能嘗出鐵銹味。柜底壓著張褪色的請柬，字跡模糊得像被雨水泡爛的窗紙，約的卻是三年前的七月十四。
這夜里頭會傳來踏磚聲，從東邊往西頭走，腳步聲踩著七長七短的調(diào)子。若是側耳細聽，能聽見腳步聲里夾著細碎的銀鈴音，同墻縫滲進來的墨水味混在一起。
七、門環(huán)的秘密門框上方掛著銅門環(huán)，敲第三下時要帶個回音。這時節(jié)墻角的老甕會咕嘟嘟冒泡，泛起的白沫子沾著銅錢符號。老甕蓋子是片菱形銅片，掀開時冒出的霧氣能把人影子烙在墻上，那影子攥著個鐵葫蘆。
葫蘆口朝下倒出紙團，展開來是個歪歪扭扭的字條：「凡是來討債的，往灶王爺那擱三炷香。要找熱鬧的，等明年桃花開?！棺謼l末尾有個鴿子爪印，指甲縫里嵌著金箔碎屑。
八、永遠關不緊的窗西頭那扇窗框子年頭太久了，關緊了會自動往外彈。窗臺上擱著只青花瓷碗，底色里藏著鯉魚紋，魚尾上沾著銅銹。對著碗沿子哈氣，水面會晃出一張笑嘻嘻的面孔，那人嘴角銜著只沾露水的竹哨。
竹哨聲能招來個挑擔子的伙計，他擔子里裝著半筐山核桃，核桃殼上裂著刀口，剝開能看見銅錢邊上的劃痕?；镉嫾绨蛏险局机橔儯B嘴里叼著張戲班子的票根，票根邊角上沾著油燈灰。
九、墻磚的年輪東墻根有塊凸出來的墻磚，用手指肚摩挲會泛起油脂光。磚里頭燒著半拉玉鐲子，鐲口卡著根折斷的銀簪，簪頭上歇著只蟬蛻。磚縫里鉆出的蜘蛛網(wǎng)掛著幾粒碎琉璃，映著窗外的光 refract 成七種顏色。
十、永遠未完成的邀約床底板底兒壓著張折疊船票，泛黃的邊上粘著煙葉。票根寫著「去往初夏」，票號是永久有效。這就跟屋檐下的銅錢串子似的，掛久了會沾上一層綠霉，鏟去后露出底下壓著的錫箔紙。
錫箔紙展開來是張碎碎念，寫的是「明日定要來」三個字，墨跡邊緣暈著淚水泡的褶子。筆畫里藏著個未寫完的承諾，像老槐樹根上懸著的半只空鳥窩。
十一、無法完成的儀式屋角油燈里浸著桃花水，燈芯抽起來是根麻繩。繩頭系著塊絲瓜瓤，刷墻時會刷下墻皮，露出底下原本的青磚色。磚上燒著個人名，人早已作古，名字卻活在磚縫里，被霉菌刻進紋理里。
十二、永恒的循環(huán)窗臺上晾著件白麻布衫，衣褶里藏著把斷頭針。針尖上粘著根銀絲，另一頭拴在門后頭的銅鈴鐺上。鈴鐺殼子里藏著張對賬單，列的全是欠債人的名字，債務總是恰好抵得過一串銅錢。
十三、訪客的影子若有訪客，門檻會先來報信。訪客踩過門檻時，磚縫里會浮起一圈影子，影子上浮著濃霧。霧里慢慢滲出訪客的輪廓，那輪廓被霧氣漫漶得模糊，像老照片褪色。
十四、永遠存在的空缺屋子總留著個空當，像缺角的拼圖?？债攽以跂|墻中間，周圍墻磚都空出半寸，像拼圖的邊緣。這空隙會透進外面的風，帶著桃樹開花的氣，同屋子原有的氣息混成復雜味道。
十五、未完成的信件壁爐里埋著封未寄出的信，信紙被火烤得焦脆，只剩些邊緣殘片。殘片上跡影著模糊字跡，筆鋒里藏著嘆息。信的有半枚未蓋全的郵戳，邊緣帶著銅綠色銹斑。
十六、流逝的倒影鏡子里倒映著過往，但畫面永遠靜止。鏡框裂紋里卡著幾縷灰塵，這些塵埃比實際影像更真實。鏡面倒映的風景停滯在某個時間節(jié)點，像老照片定格的歷史瞬間。
十七、永遠充盈的香氣屋檐下的香爐里焚燒著檀香，煙霧在空中凝成特定軌跡。香氣隨風流動，在空間里形成看不見的線索。香味里還混著墨硯的醇厚氣息，同茶葉渣發(fā)酵的酸腐味形成矛盾又和諧的共生關系。
十八、持續(xù)下落的物件天花板上垂著的燈籠繩，每隔十二時辰會下移半寸。繩子盡頭拴著的銅鈴鐺，總在不經(jīng)意間發(fā)出微響。這些物件緩慢下落的過程，構成某種冥冥中在進行的儀式。
十九、永不完結的游走屋內(nèi)總在發(fā)生某種游走，桌子會自主微移，花瓶自行旋轉(zhuǎn)。這些變化極其細微，只有長時間駐足觀察才會察覺。游走軌跡在空間中編織成網(wǎng)，仿佛在記錄某種永不完結的游走軌跡。
二十、永遠存在的疑問待到解開所有線索，最終會發(fā)現(xiàn)真相仍是謎題。就像墻角的石獅子永遠睜著半只眼睛，又像門環(huán)上的銅綠永遠無法徹底清除。這是某種精心設計的永恒困惑，接納才是正解。
